劉新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長聘教授
編輯_Edit_ 林楠 李杰 李葉
劉新,設計藝術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可持續設計”、“產品服務系統設計”和“綜合造型基礎”。從攻讀博士學位期間開始,劉新老師就關注于“可持續設計”的理論、方法和實踐案例的整理和研究,所撰寫的相關主題博士論文獲得清華大學優秀博士論文獎。
2008年作為中方協調人參與LeNS(The Learning Network on Sustainability)亞歐可持續設計教學合作項目;創建LeNS-China中國可持續設計學習網絡;2009年與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等6個國內著名設計學院共同創建DESIS-China社會創新與可持續設計聯盟中國分支機構,并作為DESIS國際聯盟清華大學美術學院lab的負責人。2012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
《設計》:請您簡單介紹下可持續設計的發展過程?
劉新:可持續設計和綠色設計、生態設計、低碳設計都密切相關。綠色設計關注的比較具體,目標性比較強,思考更多的是人類發展給環境造成的污染,以及如何設計低環境影響的產品。生態設計會考慮到產品的整個生命周期。從原料、制造、分銷、消費一直到廢棄,很多時候這種全生命周期的思考是被忽略的。生態設計與綠色設計是相互補充的。
可持續設計的角度偏宏大和策略性。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人們開始深刻反思工業化的發展、經濟發展與環境之間的沖突。當時的羅馬俱樂部,聚集了很多科學家、經濟學家和各種領域的專家。他們在二戰以后經濟最繁榮的時候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按照當時的人口基數和每年的發展速度,再過一段時間后,人類就必然會遇到玻璃天花板,也就是資源、環境的承載力與人類經濟發展的沖突問題。在這之后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很多組織都開始注意到可持續發展的問題。80年代挪威首相布倫特蘭夫人領導的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發表了《我們共同的未來》報告,提出人類的發展應該達成一種共識,不僅要滿足這一代人的需求,還要考慮子孫后代的生存需要,即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可持續發展除了關注環境,也關注社會,并認為經濟、社會、環境是三個非常重要的支撐點。甘地曾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貧窮是最大的污染。當年西方社會經歷了快速發展以后,發現對環境造成的污染極為嚴重,開始反思,但并未顧及公平性問題。可持續發展不僅限于環境保護,還關注人的需求,包括一些低收入的非主流人群的需求,要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和尊嚴。所以,可持續發展中這三點的“平衡”才是最關鍵的。當然,也有觀點認為這三個支點是有優先級的。如果用三個圈表示,生態環境一定是最大的那個圈,然后是社會,里面的是經濟。顯然,生態環境是最具決定性的要素。
《設計》:可持續設計是西方設計界的主流方向嗎?
劉新:我認為是主流方向之一。可持續設計在西方已經提出很多年了,尤其在北歐地區,這已經成為他們設計思考的基礎了。就像現在我們說人機工學,做設計的時候已經默認要考慮這些內容,它已經變成一個基本的要素。挪威是提出可持續發展最早的國家,我去年到奧斯陸建筑與設計大學訪問,沒有看到什么可持續設計課程,但看到他們在研究design for future未來設計,仔細詢問后發現,他們對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的思考貫穿其中。可持續發展的思想已經融入設計教育的血液中了。我們之所以要提,是因為發展階段不同,中國正在從注重規模和速度,向品質和細節轉變,開始更加關注環境和民生,強調可持續就顯得特別重要。
可持續設計一定是未來的主題之一。設計的核心任務就是解決問題,不同國家、地區的問題可能會不同,但可持續是全球性的議題。目前不發達國家反而大力推動可持續設計,像巴西、印度、南非等等,某種程度上他們都在經歷經濟發展的轉型。在日本、美國大家也不一定會說可持續設計,但是都明白這是未來的方向。
《設計》:從2003年您就開始關注可持續設計,這么多年國內在這方面有哪些進展?
劉新:雖然社會對可持續設計的認識還不足,但總體上看進展很大。以前說可持續設計大家都覺得很遙遠,因為都急于經濟發展。當整個經濟環境在改變,企業也面臨轉型,不能只靠生產廉價產品去占領市場,這樣企業自身也不能持續發展。大的背景在變,人們的意識也在提升,受眾和消費者都能逐漸接受這樣的理念了。
同時參與到可持續領域合作的企業也越來越多。早期企業做綠色設計、可持續設計都是以此為噱頭。但是這兩年大家開始在乎這個東西是否真的節能環保,材料是否可降解等等。周邊的環境和社會對這方面的認知都在提升,設計界也需要跟得上,才能提出解決方案。
第一代、第二代創業的老板是偏粗放型的,到了第三代以后,企業家的見識逐漸變廣。有些企業就會提出這種可持續設計的要求,但是很多設計師并沒有準備好,不能從更高的維度看到這件事的重要性,這樣就會很被動。
《設計》:您覺得在國內推進可持續設計這件事存在哪些阻力和困難?
劉新:這是個系統問題,需要大的政策背景,企業的重視與投入、消費者意識的提升,以及我們設計師的觀念改變和知識更新。設計師在為企業服務的時候,可以將可持續的理念有機融入到設計項目中,不能完全聽從甲方的意見。實際上,如果你為企業的長期發展著想,把可持續設計的策略手段巧妙整合到項目中,還能為企業帶來利益,那么你的價值就能充分體現出來。當然,資本的逐利與瘋狂很可怕,管理不好就會成為阻力和困難,就像共享單車。共享的理念是非常好的,尤其是對中國這樣的人口大國來說,但很多共享的設計被資本綁架了,反而造成巨大的資源浪費。
《設計》:介紹下和可持續設計相關的項目案例?
劉新:在清華美院我們有很多老師關注這個領域,這方面的工作可以分三個方向:課程教學、企業項目和理論研究。這三個方向各有聚焦,但也是緊密聯系的。
在課程上有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可持續設計課程。本科生這兩年關注的是“城市礦產”再設計。礦產本來源于地下,但實際上,現在地下的礦產越來越少,都轉移到我們的生活中了,你用的手機、電器、家具等等,都是礦產資源轉化而來。設計師(學生)如何看待這些廢棄物,然后進行升級再造是課程的重點。同學們首先要熟悉身邊的廢棄物,研究這些物品的使用、廢棄、分類、回收、再利用或焚燒與填埋的完整路徑,然后再結合人的需求,設計出新的產品或服務系統。目標是盡量減少這些寶貴資源輕易進入到焚燒與填埋中。更重要的是鼓勵同學們反思人們的生活方式,利用設計手段,從源頭上減少消耗。
研究生的課題這兩年是跟分布式經濟有關的。這也是我們與歐盟合作的一個設計研究課題。分布式經濟區別于傳統的集中式經濟。大型發電廠通過電線將電力輸送到各個地方,這個過程中會造成能源的消耗,這是集中式經濟的案例。而利用在地化的風能、太陽能就是分布式的概念。3D打印是一種分布式的制造方式。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可以通過網絡獲取產品數據,并用在地化3D打印機進行制造,而不是由一家工廠生產之后運輸到全世界。就像微信、微博,每個人都是自媒體,這就是一種分布式信息傳播。傳統工業化社會大多是集中式的,現在慢慢的去中心化,而未來的大趨勢是分布式的。在分布式經濟下就會產生新的機會,比如如何利用每個人的智慧,在不同的地方去做分布式的創新。這是課程上鼓勵同學們思考與創新的領域。當然,每年課程內容有所調整,今年研究生課程將會關注可持續社區的主題。
這兩年我們的企業項目以廁所設計為主。其中部分生態廁所也是用了分布式處理的方式,因為不是所有的污水都交給城市管道和處理廠。我們現在的城市模式和污水處理系統是祖輩建立的,但現在城市的規模非常大,再用以往的方式去處理這些糞便成本就不合算了。據說城市污水中糞便只占很小的比例,但污水處理廠90%的資源都是在處理那1%左右的糞便上。靠這種集中式的方式,已經不能真正解決今天的問題了。另外,中國廣大農村地區還沒有完善的管網系統和處理廠,所以要用分布式的技術做在地化處理。
2014年比爾蓋茨基金會在全球推廣廁所創新項目,我有幸作為工業設計專家參與其中。這是一個重要機緣,感覺到了廁所設計的重要性,也了解到在中國幾乎沒有設計師專門從事廁所研究與設計,而像日本卻有設計師一輩子專做廁所設計。2015年開始我們組建生態廁所課題組,開始有計劃的開展相關研究。廁所設計涉及到的問題很多,比如衛生標準、人性化需求、文化習慣、生態環保要求和各種去味、保溫、清潔、糞便收集和處理技術等等。開始時我們做了大量背景資料研究,包括廁所技術與文化的發展史,收集整理廁所設計標準與案例,做概念設計與實驗性樣品等等,然后逐漸進入到一些實際項目中,并慢慢形成我們自己的設計原則。
有些項目已經落地或做示范點。比如我們為小學設計的廁所,通過種植、廁所、科普這三個空間,帶動起一個小的生態系統,讓小朋友了解資源循環的理念。為通州區做的社區公共廁所,將多項與環衛相關的服務進行整合,盡管沒有實施,但應該是未來城市公共環衛設施可參照的模式。胡同公廁的改善設計等。還有農村的廁所,這部分的市場需求量非常大,但各級政府的理解差異很大,誤解也很多。比如陜西的一個項目,當地極度缺水,但他們也要做“水廁革命”。實際上通過人性化的設計和適當的技術,完全可以用旱廁或少水的方式解決問題。在北歐有很多好的設計案例都是旱廁。目前我們為農村家庭設計的糞尿分集式旱廁,可以滿足蹲和坐不同的需求,而且做到糞便的無害化和資源化處理,已經完成了測試,準備開模生產。此外我們也給景區做廁所。景區的受眾主要是旅游者,標準比較高。我們也做工地廁所,要解決文明工地的各種需求。其中一個解決方案是移動式的小便器。收集年輕工人的尿液提取尿激酶,這是非常好的制藥原料。有產品和完整的服務系統,也要有好的商業模式配合。
這些項目中有的已經接近產品化,有的還在試制和完善中。讓一件產品進入市場這中間有很多路要走,我們在不斷推進。經過前期的研究和積淀,包括了解各種技術,做產業上下游的溝通,去年開始有項目逐漸落地。從學校的角度,我們應該為社會提供更多好的創意和想法,然后盡可能將這些想法完善,產品化、市場化,這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結果。所以只要有好的想法就會公布出來,并沒有過多的知識產權意識,這也是個問題。
我們也在做北京市科委的一個項目,是與北京環衛集團合作,包括未來通州區環衛一體化的服務設計,比如家庭垃圾如何進行分類,然后到社區進行回收,中轉點進行進一步分類、運輸,直至燃燒、填埋。對整個流程我們要充分理解并做視覺化的梳理,而后對關鍵性的節點,從服務設計視角提出建議或系統設計。目標是盡可能增加廢棄資源的再利用和循環再造,減少焚燒與填埋。前年我們去考察了一些國家的環衛設施作為參照,但不同國家語境不同,只能部分借鑒。第二個子課題是給通州區的環衛設備做PI設計,以及為環衛工人在背街小巷使用的清潔工具做設計。我的研究生會與環衛工人一起早起晚歸做清掃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體驗和發現真實的問題,了解他們真實的需求。這些都是我們現在做的與可持續設計相關的項目。
《設計》:學校做一個項目的周期是多久?
劉新:這要看具體情況。有的研究項目會持續一年甚至更長。有的項目可能兩三個月就會完成。從設計師的角度我們希望越長越好,但是從企業的角度永遠希望越短越好。總是在相互妥協的過程中,要計算投入產出。作為學校的研究機構,有些項目是我們自己定義的,不計時間和成本,只要有意義,有前瞻性就好。
《設計》:介紹一下什么是社會創新?
劉新:社會創新概念有歷史背景和發展脈絡,我和鐘芳博士去年在裝飾雜志上發表過一篇論文《社會創新設計的路徑、挑戰與機遇》,比較詳細地分析過。我覺得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讓不同人參與進來,凝聚大家的智慧和能量,去解決社會生活中的實際問題。不僅是for the people而且要 with the people。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李強老師在清河毛紡廠社區做了這樣一個項目,將居民融合在一起,共同探討如何建立更好的社區鄰里關系,如何促進社區的共建。讓居民參與進來推動一件事會比自上而下的方式更好。我們在設計北京胡同的公共廁所,中心的同事經常與胡同的大爺大媽在一起討論,調動起居民的積極性和參與感,把他/她們的真正想法融入到設計中。
以往通常是精英主義的設計,而社會創新是讓大眾參與到設計的過程中。當消費者或使用者與設計也有關系的時候,他們就更容易接受設計的結果。設計師需要放低姿態融入到受眾中,這樣才能得到他們的真實訴求,真正推動設計創新。
《設計》:談一下您對設計邊界或者設計價值的看法?
劉新:設計特別依賴于外部環境,它需要回應社會的問題。但我們今天所處的社會環境變化太快,問題也越來越復雜,所以設計的邊界也越來越模糊,已經超越了傳統的疆域。我覺得不要急著去定義或劃分邊界,要適當的開放一些,給足探索的余地。設計這個詞很大,就像文化一樣,其實也很難界定。設計價值一直在演變,體現在不同時代設計扮演什么角色。曾經產品的樣子丑是問題,不好用、不好買是問題,缺乏品牌形象是問題,設計要提出解決方案;今天這些問題依舊,但多了環境問題、資源問題、社會公平問題等等,設計同樣要做出回應,這就是設計價值的體現。
《設計》:2000年代初期您在珠三角地區做自由設計師與企業合作,但是發現設計師只能做外觀這種表面的功夫,現在這種現象依然存在,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劉新:因為商業的需求。設計對象比較寬泛不好界定,會涉及到各個層面。有的時候需要做表面化的裝飾,或僅僅是外觀設計,它們有存在的理由。但是中國設計的主流,今天中國企業應該關注的不能總停留在那個階段,而是要關注各種新技術、新方式、各種民生需求、突破性的創新模式。像共享經濟帶動了很多創新,這里面可以挖掘出來很多好想法。盡管共享單車有很多問題,但這種模式前景無限。有些企業在某個階段為了生存,會做些表面文章,這是設計生態的一部分。但總體看來,進步多了,設計師現在可以介入的很深,遠遠超過做外觀設計,只要你做好準備。
《設計》:很多企業為了追求商業利潤的最大化,不斷的去對產品進行更新換代,從可持續設計的角度,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劉新:必要的技術更新可以理解,但這種純粹隨著資本的邏輯,“有計劃廢止”的方式是不可持續的。早期工業化發展的基本規律就是大規模生產、大規模消費、大規模廢棄,這三大相互依存,塑造了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這是以大量消耗自然資源為代價的。所以我們只是討論綠色產品設計意義不大,再綠色環保還是要消耗資源。而服務設計會成為一個很重要的策略。雖然它不是唯一的路徑,但是設計應該朝這個非物質化的方向走。用服務性的“產品”滿足需求,替代人人占有。雙十一購物節是促進國民經濟發展的一種方式,但是它帶動的消費習慣并不好。為了購物而購物,形成一種心理依賴,所謂的購物療法,一旦覺得空虛就會去買東西。
企業可以逐漸轉型,用服務替代產品,利潤空間同樣很大。因為對消費者而言,我們要滿足需求,不一定是物質化的產品。其實不需要人人都擁有汽車,可以通過共享交通或其它服務方式來解決出行問題。也不需要家家都買洗衣機,可以通過共享洗衣機或洗衣服務的方式來解決清潔衣物的問題。家里的很多物品使用頻率是很低的,并不需要都擁有,那是一種巨大的資源消耗。舉個例子,復印機的行業競爭很激烈,有的企業開始做模式轉型,他們免費提供一臺復印機,復印多少就收多少錢,而不是每個辦公室都購置一臺。由于要長期使用,企業就會把產品的質量做得很好,延長了生命周期,還負責維修和回收。企業從銷售復印機轉向提供復印的服務來賺錢。這是未來的趨勢,也是可持續設計中非常重要的方面。
《設計》:您認為前期的設計研究能為后期的商業創造多少價值?
劉新:要看這個企業處在什么階段。有的企業已經很成熟了,要想到未來10~20年的發展,就一定會做基礎研究。就像華為,已經做到基礎的基礎了。這種設計儲備,對企業長期發展意義重大。但有些企業還處于生存狀態,設計需要迅速轉化為商業價值,一切為了利益最大化,就不奢談基礎研究了。但所有好的設計,或多會少都會有研究成份的。其實,研究都是有風險的,不是投入研究了就一定能出來結果;但也可能會物超所值。
《設計》:如何看待目前中國的設計教育?
劉新:中國的設計教育模式太單一,缺乏個性,或者說不敢有個性,個性太強就會有風險。未來一定會改變的,只是時間問題。實際上,設計教育應該多樣化,根據自身所處的大環境和資源情況做不同的定位。國外的設計院校側重點會有很大不同,有的是非常職業化的培養方式,有的會偏重研究型人才培養。很多院校已經在弱化傳統設計學科的劃分,不再是產品設計、信息設計、視覺傳達設計等等,而是越來越綜合,或明確指向一個領域,比如醫療設計、娛樂設計、社會創新設計等等。打破學科界限一定是未來的趨勢。甚至打破校園的圍墻,讓設計教育越來越多地融入社會。
《設計》:您如何看待未來工業設計的發展方向?
劉新:設計的核心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并在這過程中創造意義,創造價值。這個核心不會改變,只是問題一直在改變,所以設計的方向是伴隨著新的問題、新的挑戰而確定的。未來社會、環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問題是人類共同面對的挑戰,所以可持續設計一定是未來的重要方向;此外,技術變革會重塑這個世界,同樣會帶來新的問題和挑戰。對于產品設計來說也為時不遠,AI技術、生物技術、3D打印等等,設計師要深刻理解這些技術,把它作為解決問題的新的工具和手段。